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论清朝的中国正统性及其与近代外侵之本质区别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太史公此言,道尽中国历史王朝更迭之本质:旧秩序崩解之际,各方力量依凭实力与道义竞逐天命,最终胜出者承续文明正统,开创新章。这一深邃史观,恰如一柄钥匙,足以解开“满清非中国论”的谬误枷锁,更可厘清清兵入关与近代列强侵华的本质分野。清朝之兴,非“外来征服”,实为典型的中国式王朝循环中,一个高度汉化的边疆军政集团自边缘入主中央、并再造“大一统”的宏大叙事;而日本侵华,则是现代民族国家体系下,异质文明对中国主权与生存权的毁灭性侵犯。二者形似而神殊,不可不辨。

一、起于青萍之末:努尔哈赤的明朝臣属身份与后金政权的内生性

清朝之基业,始于努尔哈赤。其身份绝非天外飞来的“异族酋长”,而是深深嵌入明朝边疆军政体系之内。万历十一年(1583年),努尔哈赤以父、祖遗甲十三副起兵,其势力初兴,实赖明朝辽东守将(如李成梁)之扶持,用以制衡其他女真部落,行“以夷制夷”之策。明朝对其酬功授职,步步擢升:

· 万历十七年(1589年),封为 “都督佥事”(《明神宗实录》卷二百一十五)。

· 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晋封 “龙虎将军”。此为明代武官散阶正二品,系授予女真首领的最高荣衔,足见明廷对其地位之正式承认。

努尔哈赤长期持明朝敕书,行朝贡贸易,自称“忠顺看边”,在官方文书中对明称“奴婢”。其最初的权力合法性,完全来源于明朝的官职授予与边疆授权体系。即使在其于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称汗建立后金之后,其政权的组织形式、文书制度,仍大量模仿明朝。由此可见,清朝前身的崛起,本质是 明朝边疆军事首领的割据与自立,其轨迹类似于东汉末年的州牧坐大、或唐代的藩镇割据,是帝国体系内部权力失序的产物,与完全外部势力的侵入有根本不同。

二、承续天命之统:清朝对中华政治文化范式的全面继承与发展

清朝取代明朝,绝非文明的中断,而是典型的“革故鼎新”。入关前后,清政权有意识地、系统地承接并强化了中华帝国的正统叙事与治理范式。

1. 政治法统的宣示与构建:清廷入主中原,自始便以“代明平贼”自居。顺治帝宣称“延揽英雄,削平群丑,救民水火”。康熙帝更定调:“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翦灭闯寇,入承大统”。雍正帝在《大义觉迷录》中雄辩阐述:“我朝肇基东海之滨,统一中国,君临天下,所承之统,尧舜以来中外一家之统也……所行之政,礼乐征伐,中外一家之政也”。此系列论述,将清朝无缝接入自尧舜至明的中国正统王朝谱系。

2. 制度与文化的全面承袭与深化:

· 政治制度:全盘沿袭明朝中枢机构(内阁、六部、都察院)、地方行政体系及科举取士制度,并加以完善(如奏折制度、军机处),《大清律》亦以《大明律》为蓝本。

· 意识形态:尊孔崇儒,康熙帝祭拜明孝陵,编纂《明史》;乾隆帝编修《四库全书》,系统整理中华典籍,自视为中华文化的守护者与集大成者。

· 疆域治理:超越明朝的间接羁縻,通过盟旗、改土归流、设立驻藏大臣与伊犁将军等制度,将蒙古、新疆、西藏、青海等地前所未有地紧密整合于中央政权直接管辖之下,实质上构建了现代中国版图的基本框架,并促进了各民族在政治、经济、文化上的交融,为近代“中华民族”概念的诞生奠定了历史基础。

这一过程,完全契合“逐鹿”成功后“定鼎中原”、“改正朔,易服色”以确立新朝正统的中国历史逻辑。清朝的统治,是中华文明在制度、疆域与文化认同上的一次扩展与深化。

三、泾渭之水殊源:清代明与日本侵华的本质区别

将清朝取代明朝与日本侵华战争相提并论,是混淆了历史范畴的根本性错误。二者在起点、性质、目标与结果上,判若云泥。

核心维度 清朝取代明朝(17世纪) 日本侵华战争(20世纪)

起点与身份 内部权力更迭:始于明朝体制内的边疆军政首领(努尔哈赤为明将)割据自立,属帝国内部矛盾激化与秩序重组。 外部主权侵略:始于完全独立的现代民族国家(日本帝国)对中国发动的蓄意武装入侵,违反国际法,是国与国之间的战争。

政治目标 改朝换代,统治中国:旨在推翻明朝,建立新的中央王朝,继承并发展中华法统与文化,成为“中国”的新代表。 灭亡中国,殖民奴役:旨在彻底摧毁中国主权与民族独立,建立傀儡政权(如伪满洲国、汪伪政府),进行资源掠夺与种族压迫,将中国纳入其殖民体系。

文化政策 认同、融入并主导中华文化:主动学习、采用并推崇儒家思想、汉字体系、史书编纂,统治者自身高度汉化,以中华文明正统自居。 毁灭、取代中华文化:推行日语教育,篡改历史教科书,企图消灭中华民族意识,实行文化灭绝与同化政策,视中华文化为低等。

历史结果与认同 完全融入中华民族:清朝统治阶层及满族最终成为中华民族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其历史被中国正史(《清史稿》)承认为中国王朝序列之一,其政治遗产为现代中国所继承。 被彻底击败与历史审判:日本战败投降,其侵略行径被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定为战争罪行,永远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不具有任何合法性。

结论:鹿在中华——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形成与历史连续性的真义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纵观中国历史,这头象征天命与秩序的“鹿”,其归属的评判标准,从来不是角逐者的血缘与地缘出身,而是其能否“保民而王”,能否继承与发展中华文明的政治文化范式,能否实现天下的安定与繁荣。清朝正是这场跨越数个世纪的历史长跑中,一位出身边疆、却深谙中原游戏规则的杰出选手。它并非中断了赛跑,而是接过了明朝递来的接力棒,并以自己的方式,将跑道拓展得更宽广、更坚实。

中华文明之所以历经风雨而绵延不绝,正因其内核中蕴含着“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变革精神与“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包容智慧。清朝的历程,正是这种精神与智慧的体现:它源于中国内部的政治军事变动,最终也完全融入了中华民族的宏大叙事。而日本侵华,则是近代民族国家竞争背景下,一个外部帝国对另一个主权国家的野蛮征服,其目的是打断乃至灭绝这一文明的自主发展。

混淆这两者,既是对中国复杂而有机的历史形成过程的粗暴割裂,也是对近代中国所遭受的、旨在亡国灭种的深重外患之独特残酷性的漠视。唯有清晰辨明“内部王朝更迭”与“外部侵略战争”的本质区别,我们才能真正理解“中国”作为一个不断演进的文明共同体与政治实体的韧性所在,也才能更深刻地缅怀那些为抵御真正的外来侵略而牺牲的英灵。历史的“鹿”,始终奔跑在中华这片古老而常新的土地上,其血脉,从未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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