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
作者 | 黄瓜汽水
编辑、题图 | 渣渣郡
本文首发于虎嗅年轻内容公众号“那個NG”（ID：huxiu4youth）。在这里，我们呈现当下年轻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临近2025年末，被小学生烂梗包围的我们，终于等来了一个最阳间的温良梗。
如果说东亚人的爱是潮湿的衣服，那一句“爱你老己明天见”，就像用火炉把潮湿的衣服烘得干燥温暖。
年轻人终于福至心灵：爱可能需要条件，但爱自己使命必达。
无人扶我青云志，我自烂泥扶上墙。
全人类正式走向水仙时代。
一句“爱你老己明天见”横空出世，年轻人直接把自己哄成胚胎。
一说到爱老己，性别也不对立了，原生家庭也不痛了，阶级矛盾也不存在了。大家集中力量只为干一件大事：玩命对自己好。有100块钱争取花200块，能躺着绝对不站着，能休息绝对不努力。
最戏剧化的是，“爱你老己明天见”的原梗，出自游戏《英雄联盟》的角色台词“爱你老妈明天见”。这几年，这句台词作为性别战争中的防御武器频繁登场，其主要作用是被部分男性群体用来攻击拜金女。
这些年你一定看过不少这样的嗲男文字：“垃圾桶里只会出现玫瑰花，但绝对没有康乃馨。”“我花几百给女神送花她嗤之以鼻，花几百给老妈送花她高兴了好久。”
经典选段：每逢女友必思妈
他们爱的从来都不是妈，而是期待一个无限包容自己的无生命客体。
这句话背后，藏着一种隐蔽的绿帽焦虑与无助。无法处理好两性关系，就躲在亲缘关系里寻找对异性的安全感。所有女性伴侣都可能花了我的钱之后还背叛我，只有我的老母亲等我回家吃饭。实际上，爱说这句话的人，现实中啃老啃得最狠了。
而“爱你老己”消解了这种来自男性视角的无病呻吟，是一次对男性视角的嘲讽与重构，也是对娇子文学的一次贴脸开大。
老己文学上来反手就是一招：我花200请男友吃饭他不屑一顾，我花200请老己吃饭大快朵颐。
想吃火锅了，老己带着我驱车20公里立刻吃上了；想买皮肤了，老己立刻掏钱奖励我一个珍藏版；想躺平睡觉了，老己立刻帮我和公司请假。
想喝奶茶了，老自一杯，老己一杯，老子一杯，我一杯，俺一杯，额一杯，吾一杯，余一杯，偶一杯，在下一杯，小生一杯，本人一杯，寡人一杯，鄙人一杯，最后再自罚一杯。小小的出租屋直接坐满20个人，就这样用一杯奶茶宴请八方。
怪不得人要长两只手，左手是老自的，右手是老己的。怪不得一顿饭要点三四份外卖，因为老自吃完老己吃，老己吃完本人吃。
正所谓“慈自多败己”，但话又说回来，就这么一个独生己，不惯着能行吗。
考试挂科了，都是因为老己总能在考试前找到最好看的小说。一不小心又熬夜了，都是因为老己太爱打游戏，耽误了咱俩的睡眠时间。工作不小心摸鱼一下午，都是因为奖励老己玩会智能手机。
兜里没钱也终于找到原因了，其实是老己把钱花了。亏己者百财不入，只有对老己好，老己才能对你更好。
我无老己，无以至今日；老己无我，无以终余年。
贤己扶我青云志，我还贤己万两金。不用等别人来宴请年少的自己，因为现在你就可以宴请老己。
你活了多少年，老己就陪了你多少年。只要你没钱了，老己立刻就出门打工挣钱养你。现在就是反哺老己最好的时候。
你切记，你的背后只有老己。什么家人亲人朋友伴侣，世界上就没有牢不可破的亲密关系，唯有老己永远不会背叛你。老己是唯一一个身上有100块钱真的会给你花100块钱的人。
怜爱老己长出血肉，溺爱老己长出肥油。等到真的吃胖了，再说一句“对不起老己，是我把你肚子搞大了”。
在大家日子都不好过的情况下，“爱你老己”有一种老实人被欺负太久终于憋疯了的美感。
爱自己的那个角色“缺位”了，人们不得不有丝分裂出一个虚构的照护者，才能延缓现实生活带来的创伤。
东亚人总是羞于开口表达爱意，于是我们创造了一个最熟悉的他者，一个局外人状态下的自己，当没有人对我们释放善意的时候，我们至少可以自给自足。
这个幻想中的完美角色，可以在你最落魄的时候不抛弃你，没赚到钱没关系，混得惨也没关系，没成家也没关系，就算全搞砸了也没关系，至少你还活着。
图源：网络
玩梗之外，其实年轻人是想借着开玩笑，对自己说点掏心窝子的话——
“对不起老己，我把你养得很差。”
多少人对别人的错误一再容忍，对自己的错误深夜咀嚼。穷其一生，为父母家人考虑，对朋友出手大方，轮到自己的时候却抠抠巴巴，永远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
所有人都欠老己一句对不起。从今以后，无论顺境还是逆境、富裕还是贫穷、健康还是疾病，都只爱老己，不管别人死活。
这也是关于“配得感”的一次反叛起义。在一个紧绷的社会中，是老己在默默帮你全力对抗优绩主义。
只有老己允许你搞砸一切，允许你一事无成，甚至允许你停滞不前。它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鼓励你退出优绩主义竞赛的人。
老己文学的评论区变成了一座庞大的赛博告解室，神父就是每个人自己。
其中有一位年轻人的留言让我记了很久：“对不起老己，当时是我选错了专业，害得你到现在都没找到工作，你不会怪我吧。”
他们当然知道是自己搞砸了，但从来没有人来安慰他们一句“没关系，这不怪你”。
在全体年轻人濒临崩溃的时刻，大家共同解离出一个虚构的角色，然后让这个角色来扮演全社会的心理委员。
它不收费，它也不会评价你，它只会等你发泄完毕后，把你扶起来继续往前走。
这是一种极具时代特色的集体创伤无意识。
当我们谈论老己文学的时候，一定绕不开另一个关键词：自嬷。
广义上讲，今年所有热梗的核心本质都是“自嬷”，而老己文学更像是自嬷的“正向终极形态”，克服了自嬷的脆弱性，将其演化为一种苦中作乐的顶级心态。
“自嬷”中的“嬷”来自同人文化圈，大意是指“希望自己所喜爱的角色在CP关系中处于被动地位”。对这些人而言，被动角色在CP关系中呈现出的破碎感有着绝对的审美意义。
而自嬷，就是将这种对弱者的凝视投射到自己身上，镜中的自己变成了幼化、萌化甚至动物化的终极景观化客体。
他们遇到挫折的时候，立刻退行为一个别扭委屈的婴儿，渴求上位者的疼爱和照顾，邀请大众来欣赏这个美丽脆弱、楚楚可怜的自己。
经过语言的包装之后，自嬷就变成了“我笨笨的”“我社会化程度低”“我什么都不会”。
勇敢的小羊就是一种最典型的自嬷。
尤其是刚上班第三天忘记关制冰机导致全体同事帮着他收拾烂摊子的某只小羊，蠢到把所有人都拖下水了，还没忘了让大伙夸夸自己真棒。就像一个五岁小孩摔倒了，等着他的爷爷奶奶飞奔过来踹马路牙子一脚。
MBTI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自嬷。用可爱的动物标签指代自己，试图合理化自身的敏感脆弱和天真烂漫。快看，我是一个敏感脆弱的infp小蝴蝶，他是一个社牛高能量的enfp快乐小狗。
娇妻文学宝宝碗和娇牛马的炼乳小馒头就更不用说了。商务宴请的席间，一定坐着一个闹着要喝果粒橙的小宝宝，大人总会给他们点一份酸酸甜甜的“小孩菜”。什么职场规则厚黑学在自嬷群体面前都显得多余了。
自嬷总会迭代出新形态。
最近又出现了另一种隐形自嬷，借着说闺蜜/男友/妈妈是“什么问题都能解决的高级成年人”，反衬自己的社会化程度低，即便已经做了十几年成年人，仍然还是一个需要监护人的“低级成年人”。
男友去上班，我乖乖在家睡觉看电视，让对方成为童年时期信任的照护者形象，这样就可以让自己退回被呵护的幼儿形态。
自嬷圈里最震撼的，一定是那段值得反复吟唱的参考文献，写完这段的作者估计爽了三天三夜：
总而言之，自嬷群体可能以多种形态出现，他们可能是冬天看到除雪机就高兴得手舞足蹈的南方小土豆，第一次投胎到人间不通人性的小动物，笨手笨脚的勇敢小羊，油瓶子倒了都要打电话叫别人来扶的低级成年人。
我知道你，你是回避型依恋，infp小蝴蝶，高敏型人格，原生家庭不幸的东亚小孩。
下次再有人在你面前自嬷，你可以这样回击：
宝宝，其实你是一个香香软软的——资本家、大汉奸、坏分子、投机主义走资派。
但老己文学不是自嬷。它坦荡大气，甚至带着一股“在哪绊倒就在哪睡一觉”的无厘头。
毕竟，一个把自己当成脆弱的豌豆公主，另一个把自己当成生活在下水道的沧桑大蟑螂。
如果说自嬷是娇牛马等着老板投喂炼乳小馒头，那老己就是“老板带我谈合作，桌子上的大螃蟹没人吃，于是老自一只老己一只，加着班又把自己吃美了”。这就叫真正的配得感。
老己文学带着《马大帅》的豁达与坦然，就算被生活锤得喘不过气，也要接一句：你那头型呢？你得支棱起来啊。
人们如此厌恶自嬷，是因为它用文学手段，投机取巧地美化了下位者的弱势困境。
自嬷者用细腻的文字描绘自己的痛苦，并且将这种感受包装成一种景观。通过贩卖这种景观示弱，获取他人的怜悯和心疼，大量的关注目光会让他们得到极大的满足，观众就像小时候哭闹时围过来的大人。
但他们并不想改变任何，也无意反抗，只会抛下一句“我处理不好”把自己萌一个跟头。
他们不断合理化自身遭遇的不公，为自己找到的开脱理由是“我只是一个不具备主观能动性”的小动物，这在某种意义上极大满足了他们的审美偏好。
但责任并不全在他们。
自嬷出现的本质原因，是高强度社会引发的巨大心理压力。当人长期处在习得性无助的环境下，便不自觉地想要退回客体位置，等待某一位救世主打捞。这种等待可以带来短暂的舒缓与安慰。
他们仍然坚守着儿时被许诺的甜美未来，不愿意承认也无力接受残酷世界的变化。
举一个最常见的例子。一个甜筒买一送一，自嬷的人会自怨自艾，哀怨全世界只有自己单身。而老己文学鼓励你自己把两个甜筒全吃了，还要偷着乐没人来分走你的热量。
自嬷是卑微的渴求他人疼爱的客体，老己是横冲直撞像头母牛的主体。一个等着别人来爱自己，无人到来便心有戚戚；另一个往死里溺爱自己，决不允许自己吃一点亏。
嬷自己得不到任何，而老己可以踏遍世界。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自嬷和老己变成了2025年的主旋律？
答案太简单了：年轻人太苦了。
当一个社会加速走向原子化，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没有为了他人停留的义务。
一个人，一间出租屋，一份外卖，一块手机屏幕。早上双眼无神地爬起来打工，晚上再对着手机屏幕刷到昏迷睡去，唯一的社交关系，可能是和屏幕另一头的陌生人因为两性议题吵得面红耳赤。
社交反馈低，对亲密关系的普遍性失望，对两性关系的极端不信任与排斥——这一切都和日本失落的三十年、团块二代和茧居族格外相似。
日本作家宇野常宽在其著作《〇〇年代的想象力》中分析过日本千禧年前后的价值观转变。
1995年前后的文化作品，呈现了日本年轻人“自闭式家里蹲”的精神状况，比如庵野秀明的动画《新世纪福音战士》。当社会信任体系崩溃，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愈发加剧，努力便显得可笑，年轻人被动缩回自闭的茧居状态，从而获得内心的安全。
而千禧年之后，大逃杀的决断主义成为日本人新的想象力与思维方式。他们不再向内问责，而是向外讨伐。既然家里蹲毫无希望，那就诉诸于决断主义的暴力。
简单来说，就是从讨好型人格转换为讨伐型人格。我不好过，那大伙儿也别想舒服。
只是对于中国年轻人来说，目前还停留在自闭的苦中作乐阶段。未来会演进到哪一步，没有人知道。
还有一个隐藏的深层问题，是年轻人的集体失权。
一代人将权力牢牢攥在手里，只从指缝里流出的一丁点资源，等年轻人赶到的时候，锅底只剩下可怜的几粒米，他们在千军万马中很难找到向上的缝隙。
由于缺乏资源，从未触碰过权力的年轻人活到30岁依然觉得自己是心智上的未成年人，更不用提结婚组建家庭了。没有权力，也就没有心力去承担义务。
当下的社会环境，谁闯荡谁动静大，谁就第一个死。动物如果在野外遇到危险情况，只会躺下来装死，等待命运像流水一样从自己身上碾压过去。
西西弗斯推石头性价比太低了，他们选择从沙堆上面滑下去，一路滑向人生的尽头，允许一切发生，也就意味着不再作出徒劳的努力。
努力不一定成功，但不努力一定很爽。老己看着是自我调侃，背后全是“我真没招了”的无奈和苦笑。
有人说这是一场全民精神解离，但话说回来，在一个精神亚健康的社会，“爱你老己”已经算是最积极正面的心理暗示。
日本作家斋藤环在《自伤自恋的精神分析》中写道，“自我否定的词语更是一种持续不断的自我伤害，以语言为伤害手段，借此从愤怒、焦虑、过度紧张和抑郁情绪中逃离。我渐渐觉得，他们不断把否定性的话语投掷到自己身上，以此勉强维持情绪的平衡，让自己不至于倒下。”
作为自我调侃的老己文学，其实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心理排毒。它至少能让年轻一代找到一丁点存在的意义，哪怕是寄托于喝奶茶吃外卖的消费主义。
最近有一句话很火，“没有人会来”（no one is coming），不要期待有人来搭救你。既然没人会来，那就自己请自己吃顿好的捱过去。
与此同时，许多人也质疑老己文学正在走向自嬷化。
“对不起老己，你明明应该是个活泼快乐爱吃甜品的小朋友，但我真的把你养得好差”“对不起老己，我一直在阻止你幸福”。
甚至有许多老己文学，已经发展成了痛苦琐碎的长篇自述。青春期的阵痛，毕业后的迷茫，没有靠山的年轻人在世界的汪洋大海中起起伏伏。
你当然可以嘲笑他们。但更重要的是，每一个流行梗的出现，都是整个社会在进行自我调节，也是年轻人在崩溃之前的低成本自我治疗。无路可走的时候，他们还在找路。
一位网友写下了这样一句话：“老己，我们吞咽了太多意义，但其实生命只需要呼吸。”
读懂这句话，你或许就会明白年轻人追捧这个梗的底层原因。
这是今年最好的梗，也是今年最快被收编的梗。
老己文学目前已经大批量被官媒挪用，甚至比我们预想的速度还要快。不出意外的话，我们最快就能在明年的春晚听到“爱你老己，老自给你包饺子”。
每一个流行语就像排泄物一样，被我们这些媒体嚼了一通，迅速排出体外。随着互联网的快节奏，很快被其他热点取代。
但这次或许不一样。它是潜伏在时代症候下的小小气泡，很快出现后就立刻消失，但却能让我们看到水面下的暗流。
爱是优秀的奖赏，世界是赢家的乐园。只有证明自己的学历、成就、财富、绩效，才能获得被爱的资格。这也是我们从小到大习得的社会规则，这是社会代代相传的运转模式。
但老己给你一种退出竞赛的可能性——
“我允许自己像一块被晒暖的石头，什么也不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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